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欲洁何曾洁,云空未必空;可怜金玉质,终陷污泥中。
这是金陵十二钗正册中,上界给妙玉的判词。
《红楼梦》里,作者对妙玉这个人物着墨不多,可是在痴情公子贾宝玉的情感天空,她却是黛、钗诸位之外,一个更加超凡脱俗冰清玉洁的玲珑仙子。
宝、妙的关系是微妙的、暧昧的、欲说还休的。两人心的距离很近,形的姿态佯隔,相互暗恋又相敬如宾。贾宝玉面对妙玉,心怀无限爱怜却又担心玷污圣洁;妙玉面对宝玉,暗生万种情愫却又怕入魔破戒。他们都因对方而备受煎熬。
妙玉的身份,是一个带发修行的尼姑。她的出场,作者有意做了淡化处理,由一个管家婆子口中带出。林之孝家的禀报王夫人,为元春省亲采买的十几个小尼姑小道姑俱已办妥,“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”,苏州人,出身读书仕宦人家,芳龄十八,法名妙玉,个性清高。
宝玉与妙玉的第一次交集,出现在第四十一回,以“吃茶”作引子,颇显着禅意的神交。贾母率众移步栊翠庵,妙玉东禅堂奉茶招呼。这时候作者给宝玉的文字只有一句话:“留神看她是怎么行事”,一旁默默观察妙玉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。而这仅是二人情谊生发的小序曲,随之大幕才慢慢拉开,主动的一方竟然是一向清高自许的妙玉。
逮着个空隙,妙玉轻扯钗、黛两人的衣襟——显然是视作同道了,殊不知钗、黛此刻也做了陪衬,妙玉的用心在公子宝玉身上。三人悄然去到更静谧的耳房,宝玉尾随跟了进来。——似可想见,自进入禅房,宝玉的眼睛就一刻也未从妙玉身上挪开。
接下来的戏,分明是妙玉佯装不知地撩,宝玉情不自禁痴痴地望。妙玉重烧水再泡茶,品茗是表,传情是真。
妙玉让人将传世的成窑五彩小盖钟扔了,宝玉立马领会到“知为刘姥姥吃了,她嫌脏不要了”;
妙玉给宝钗盛茶用的是富豪与文人玩过的“瓣匏斝”,给黛玉递上的是一只形似钵而小的“点犀䀉”,这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好像随意,她将“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”。此中的不分你我,不言自明。哪知俗人的宝玉竟没能读懂妙玉的心思,高看了钗黛手里的古玩奇珍,小瞧了留有美尼唇香的绿玉斗。
经过了一番参禅,宝玉终于说出了妙玉在他眼中的超凡脱俗,妙玉固然欣喜却又不愿帅公子总拿她当“天人”,索性主动褪去光环,贴近他心灵一步,找出个大茶盏来,让他牛饮一通。宝玉果然飘飘然。
宝玉的得意洋洋,陡然间似乎又惊醒了撩得如意的妙玉,赶紧做出掩饰和退却,“正色道:‘你这遭吃的茶是托她两个的福,独你来了,我是不给你吃的。’”宝玉此刻已心有灵犀,圆得天衣无缝:“我深知道的,我也不领你的情,只谢她二人便是了。”
然而双方终是春情萌动,待品茗已罢,钗黛已出,宝玉独自逗留,借着索要刘姥姥弄脏的那只茶杯,围绕着“洁净”的共同话题,二人进行了一番精神层面的交流,依依暂别。
第四十九回,众姐妹芦雪庭即景联诗,宝玉“落了第”,李纨罚他去栊翠庵向妙玉讨一枝红梅来。
清静佛地与扰攘凡间虽仅一墙之隔,宝玉与妙玉却没法像大观园别的女儿们一样,时常见面嬉笑逗乐。加之宝玉始终把妙玉置于仰视的位置,即使心有所思,也不敢率性而为去叨扰。索梅——真是个高雅诗意浪漫又恰当的借口。
其实大清早的时候,莹莹白雪中赴诗会的途中,宝玉已经闻到了栊翠庵那十数株梅花的“寒香”, 目睹了银装素裹下那胭脂般的傲然艳丽。当时的宝玉,定定站立,久久怅望,细细品赏,激情胸中涌动。
这会子李纨一个无意的差使,他兴冲冲冒雪而去。
不过作者在这里采用了“山中藏古寺”的笔法,两人如何见面,怎样交流,一一省略了去,直接将画面闪回到“只见宝玉笑欣欣地捧了一枝红梅进来”,留给读者无限的遐想。至于宝玉得见妙玉之后的心情,全藏在了他随后口占的《咏梅》诗中:
酒未开樽句未裁,寻春问腊到蓬莱。
不求大士瓶中露,为乞嫦娥槛外梅。
入世冷挑红雪去,离尘香割紫云来。
槎栎谁惜诗肩瘦,衣上犹沾佛院苔。
这哪里是在咏梅,分明是在赞美人,抒发着对清静世界里的花仙子的仰慕。
在宝玉这儿,将妙玉神圣光环摘去的,是邢岫烟。通过邢岫烟之口,宝玉心目中的妙玉变得可亲可近可触可碰。邢岫烟讲,妙玉放诞诡僻,“僧不僧、俗不俗、男不男、女不女”,虽言出家修行,实则留恋红尘。宝玉听罢的“醍醐灌顶”,实非字面上的对佛法的开悟。
六十三回,妙玉主动向宝玉展开了攻势。
宝玉的生日,妙玉特意托人送来拜帖,一页红粉笺上,工笔楷书“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”。既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槛外人,却偏偏记着红尘中贵公子的寿诞?因为这恐怕是她能主动出击的唯一由头。
再看这边,收到拜帖,宝玉又惊又喜又慌乱。先斥责丫头们误事,后手忙脚乱研墨提笔要回帖,末了踌躇再三,想想那庵中无比高洁的一个妙人,万不可草率应付。颇费了一番周折,方郑重写下“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”,亲自送达栊翠庵,小心翼翼投进门缝去。
显然,妙玉貌似遁世的僧尼,实难抑制内心的冲动。她顾忌身份却又向往两情相悦,常伴青灯黄卷也渴望花前月下,欣赏庄周,挣扎着要做个“槛外人”,一颗春心却不停为“槛内人”宝玉悸动。
这一对梦中人情感激荡的最高潮,在第八十七回。
妙玉与惜春在屋里下围棋,宝玉悄然而至,忽然发出这样的一句问话:“妙公轻易不出禅关,今日何缘下凡一走?”看妙玉作何反应:“妙玉听了,忽然把脸一红。”佛陀弟子心如止水,怎可能如此反应?活脱脱美少女触及心事的难掩娇羞。
呆宝玉还在唠叨,直叫槛外人将崩溃:“只见妙玉微微地把眼一抬,看了宝玉一眼,复又低下头去,那脸上的颜色渐渐地红晕起来。”落子已乱了章法,棋没得再下下去,“便起身理理衣裳,重新坐下,痴痴地问着宝玉道‘你从何处来?’”宝玉跟着脸红而答不上来。——这是只属于他两人的爱情暗语。惜春不明二人心事,莽撞拿话怼宝玉。妙玉怕识破玄机,见罪释迦,“心上一动,脸上一热”,极其地不自然起来。
惜春成了多余的人,故妙玉笑道:“久不来这里,弯弯曲曲的,回去的路都要迷住了。”——是为情所迷吧!那只有宝玉能指点迷津了。妙玉嘴说“不敢不敢,二爷前请”,心中却万分受用。
二人来到黛玉的潇湘馆外,并肩落座山子石上,听黛玉抚琴,弦弦忧伤,激情缠绕。洁身自好的妙玉不知不觉彻底“入魔”——情魔。
等到艰难走回禅房,欲断除妄想,趋向真如,妙玉心中的爱却波涛汹涌,“忽想起日间宝玉之言,不觉一阵心跳耳热”。当夜便害上了相思病。
惜春是一对暗恋人的见证者,因此当她第二天听说妙玉中邪卧床,口无遮拦地说出了真相:“妙玉虽然洁净,毕竟尘缘未断。”
可惜惜春的预言错了,妙玉是深知“纵有千年铁门槛,终须一个土馒头”的“畸人”,一场相思病让她彻底惊醒,毅然决然斩断了爱怜宝玉的情丝。到百十回后,妙玉探视病重的贾母时,已完全脱胎换骨,修炼成一个名副其实的“妙玉法师”。
《红楼梦》的续作者出于兑现判词的善意,硬生生让妙玉在月黑风高的夜晚遭歹人劫色,不知所终。宝玉不忍动一手指的妙人,如此被人玷污,什么“晶莹雪”“寂寞林”,他一概不顾了,扬长而去,遁入空门。
纵观《红楼梦》全书宝玉与妙玉的文字,作者的用意很明显,虽有红尘阻隔,但两人无疑是互为精神的伴侣,梦中的情人。这样一种特殊的爱情,更有趣也更值得玩味。
2016-12-26 07:00:09